李晶:对心灵归宿的追寻
对心灵归宿的追寻——肖江虹民俗三部曲的艺术价值
什么样的作品才是好的作品,获了奖的?销量好的?名家写的?都可以,但也都不一定。肖江虹的作品获了奖,还拍了电影,该是好的,好在哪里,一直未去真正触碰,怕太过零碎的时间不足以让我真正领略其文字的魅力。于是找了一个空闲的下午,一口气读完了《蛊镇》,说实话我被吸引了,那个文字像有魔力的指挥棒,一刻都不让我从中溜出来。合上书的那一刻我的思维仍停留在故事里,不禁感叹这真是一部好作品。接下来的时间,我用同样的方法读完了《傩面》《悬棺》,虽然少了第一次阅读时候的震撼,但愉悦仍然在,心情久久不能恢复。这三部被冠以民俗三部曲称号的作品有着其独特的艺术魅力。
作家面对的世界与普通人面对的世界不一样吗?为什么他们能看见这个世界内里的肌肤,而我们却只是碌碌,乡土是每一个人的故土,有些人挣扎着离开,有些人却满怀憧憬地回来。故土的消逝让人们常常伤感,而深层次的原因在哪里,却只能靠那些优秀的作家去捕捉,作家带头说出了人人心中有却一时说不出或说不清的感受,哪怕只是一丝心动,哪怕只是一点迟疑,哪怕只有一言半语,好的作家都能发现并说出来,于是他的作品就具有了精神指向,让后读者读完就发出感叹,这不就是我内心最想诉说的隐隐的痛吗,不光有痛,好的作品还能让人看见希望。好的作家通过有效的文学探索,回答了这种焦虑,并展现出自我光芒和独特的精神空间。好的作品,对现实要有一定的超越,做到“入乎期内,出乎其外”,否则就陷入对现实的简单白描、书写,或者简单的批判,没有太多的价值。文学在这个物质丰富的时代,更需要像习近平总书记说的那样培根铸魂。根在哪里,如何培,魂为何物,如何铸,需要的正是伟大的艺术家用暖心的文字让自己的心灵回归,文学的力量就是能让个体的生命体验完满,让困顿的身心安定,构建一个能够安放身心的精神空间,这一点非常关键。文学的意境离不开作家自身的修炼,如果没有深入田野的几万字调研笔记,如果没有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的决心,我们也无法读到如此让人感动的文字。
一、超然的精神时空
《蛊镇》《傩面》《悬棺》讲述了贵州山区中猫跳河沿岸的三个村庄——蛊镇、傩村、燕子峡的故事,三个村庄分别代表了贵州三种重要的传统文化遗产——蛊术、傩戏和悬棺。蛊师、傩师、攀岩人是这三种古老文化的传承人,在乡村逐渐衰落的今天,传承人和他们的技艺一样渐渐被遗忘、渐渐走向消亡,但其中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却悄然地融入到了人们的血液里。在文中,作者娓娓道来,用生动细腻的文字和读者一起探讨人类无法摆脱的——生老病死的终极命运。时间和空间这对二元组合被作者糅合在了一起,在这些故事里,现在和过去交织,现实空间和过往时空融汇,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让时间流转,将神秘的地域文化融入人物的生活和命运中,借助这种创造性的想象为读者营造出了一个超然的精神时空。城市和乡村的对抗、生存和死亡的对抗、传承和消失的对抗通过这个时空获得了和解。
生活在古老乡村的人们对于死亡似乎没有那么恐惧,相反他们害怕的是死后灵魂的无所寄托。《蛊镇》里王昌林给自己找了块风水地,他希望能在那块土地上看见乡土往日热闹的情景。《傩面》中秦安顺虽然知晓自己给自己选的墓地风水不好,可在那里他可以陪着妻子和孩子,好不好就无所谓了,只有陪着他们就好。《悬棺》里来高粱年轻时摔断了腿,死后就没有办法葬入悬棺,他一生苦楚,想尽了各种办法让自己死后能入住悬棺。最后他给自己做了一对翅膀,在大水淹没村庄的一刻飞向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地方。
对于精神时空的追寻是中国文学艺术的传承,好的作品能给人们一个能让心安放的精神指向:庄子的《秋水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等等都给人们创造了一个可以任意遨游的艺术时空。正是有了这样的时空,人类才能拥有心灵栖息的家园。
《蛊镇》神祠的修葺可算是一种人心的回归,将这个荒废的神祠修建好仿佛人们才有了能回的家。小说的最后,神祠修好了,王昌林通过这个神祠能跟逝去师傅、细崽对话了。
“坝子边,盛装的女人们立成两排,对着歌,歌声高矮不一,各自顺着自己的声部跑,像极了翻滚的麦浪……
忽然细崽指着远处一声喊。
顺着细崽手指的方向看去,王昌林心头一哆嗦。
一线天那头,密麻的年轻男女,顺着古旧的石板路,迤逦而来。”
《傩面》里的时空转变依靠的是秦安顺脸上的傩面具,一戴上傩面具,他就能看见过往的时光,父母相识时候的羞涩、结婚时候的热闹、自己出生时候的紧张。甚至有一刹那,他感觉到过往时日的母亲和自己有了交汇。
“蓦然,母亲霍地抬起头,眼睛朝秦安顺这边扫了过去。就这一瞬,母亲的目光在秦安顺的位置做了一场短暂的停留,虽然短暂,但秦安顺还是察觉到了。他坚信,就在那一刻,母亲肯定看见了他。”
《悬棺》里的时空转换出现在来畏难攀爬进祖祠涯后,这个时空里有燕子峡和曲家寨的先辈。在来畏难的眼前,这些祖辈竟然如此鲜活,生气盎然、生机勃勃,他们在为一场灾难后如何保存自己的族人而认真策划——让青壮年出去,老弱留下抵抗强敌。就像燕子峡的老鹰燕一样,通过殉崖的方式让生命得以传承。
正是有了这种超然的精神时空,让我们从作品中读到了人类生存的困境,却也看到了希望。
二、美和善的感悟
好的小说让读者生发出美和善的感悟,而由善和美引发出来的是对精神家园的坚守。
民俗三部曲中一以贯之的就是对精神家园的坚守。虽然其中也描写了与过去、与传统、与乡村撕裂的疼痛,但最后因为坚守仍然看到了美好的希望。
《蛊镇》上细崽突然的老去让人唏嘘,这虽然是作者刻意设计的情节,读来却觉得里面暗藏着一种必然,细和老,崽和公,这是二元对立的两个概念,这种对立放置在一个仅有6岁的孩子身上,用一种无奈、焦灼、语言与身份,行为与年龄的不相符合来表达乡村之变中人性最深处的痛,乡村的人太想改变自己让自己与城市相容,可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学老人说话一样,幼稚且好笑。这也是人突破、发展中必须要经历的一个痛点。细崽原本是个孩子,可他满口的黄腔,说话一个老成的样子,可细细读来这份看似老成的语言和他的孩童身份却又是贴合的。细崽突然苍老=乡村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童,却因为没有了生机而瞬间老去。
为什么那么多人要逃离乡村,这种关系一言难尽。人这种动物是自卑的,同时又是自大的,他们常常会在一时的成功中忘乎所以,自命不凡,而只有面对土地、面对历史、面对文化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不过沧海一粟,于是才能收敛起骄傲狂妄而变得清醒、谦卑和深层。为什么离开乡村的人们在外面即使活得并不如意、活得如狗一般,他也不愿意回到乡村。就是因为,一旦回归,他就什么也不是了。《蛊镇》中当保安的王文清回到了蛊镇,他依然觉得自己外出走一遭的经历值得吹嘘无数次。《傩面》里颜素蓉因为生病不得不离开城市回到乡村,可她内心是不甘的,不甘心乡村那种巨大的包容心,她试图通过不断的恶语、恶行来激怒亘古不变的乡村,结果却以失败而告终。人们以为城市可以为自己正名,让自己成为独特的那一个而不只是平凡的一个,实际上这种尝试对于渺小的个体来说,都是失败的,回来意味着回到了原地,意味着没有了希望,这是作为个体人物的无力感、悲凉感的体现。
“蛊镇人觉得日子就是这样,悲欢一线之间,生死隔墙相望。”
读完这些因为撕裂而有所思的文字后内心是温暖的:对于人的老去是一种坦然的接受,细崽老死了,他回到了自己的老家,那是一种精神的家园,在哪里,王昌林看见村里的男男女女们都从一线天回来了,生气又回来了,希望也回来了,老去的生命还会有年轻的心灵继承。黔籍作家王华在《家园》中也描述过人们对“老家”的态度。面对死亡,人们不是恐惧而是期待,为了能去到“老家”,在年老生命将完成归途的时日里,还要精心打扮一番。这种乡村和城市的纠葛之痛通过美和善的感悟,仍然是可以获得和解的。《蛊镇》里翻新神祠的工作虽然只有一群老人来完成,进度很慢,但却从不停歇。《悬棺》里悬棺对着的方向就是老家的方向,老家在哪里,或许还有老家的老家。既然如此,那我们要守住的就是精神的家园而不是形式上的家园。
三、心灵的“寻根”
“寻根”文学的新时代特点:寻找人类心灵的栖息家园。肖江虹也将目光投射回了农村这片土地,他也在“寻根”。上世纪80年代寻根文学的先行者韩少功在《爸爸爸》中也设置过一个叫丙崽的人物,这个人物“身高只及背篓,一直穿着开档的红花裤,挂着鼻涕,长着脓疮,垂着硕大而又空洞的脑袋,额上不满皱纹。”这个畸形的丙崽在“鸡头寨”却被当做神灵,从中看出乡村的落后、人性的愚昧,让人隐隐对未来的走向产生了迷茫和困惑。那个时期的寻根文学,作家们除了需要寻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叙事方式和书写方式外,更多的看到驱使人们心理、行为的那个叫做“文化”的东西。我们的文化到底是什么样的,仅仅是《爸爸爸》中的愚昧和落后吗,又或者仅仅是王安忆“三恋”中极度想突破的欲望,又或者是《狗日的粮食》中原始欲望的迸发吗。改革开放的进程中,这些困难的体验与反思不断地推着作为良知和先行者的优秀作家们前行,到了本世纪初,在“寻根”的路程中,作家们渐渐看清楚了“文化”这个强大推手的力量,于是从反思到回归,作家们开始期待能找到人类心灵可以栖息,寻根更多的时候变成了回归。对于乡村的坚守、对于文化的传承,肖江虹从《百鸟朝凤》里就显示出了强大的包容心,并没有对新事物的拒绝,而是想通过主人公的坚守来表达对过去的敬畏,所以肖江虹自己说:我记录这些消逝和即将消逝的风物,不是吟唱挽歌,而是想努力把曾经打动我们的乡村诗意记录下来,让读者能看到祖先们在遥远的过去曾经拥有的伟大的想象力和诚挚的包容心。该逝去的终究要逝去,内心会有不舍,但未来是充满希望的。
《蛊镇》中作者对于赵锦绣这个女人的描写过于残忍了,先是丈夫的出轨,接着是给丈夫下了蛊后丈夫自杀,再接着是年仅六岁的孩子老去、死亡,这个女人短短的时间里接受了所有的变故,但是她却没有疯去,她甚至看起来是平静的,这让人不禁感叹,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何曾有过如此强大的内心,这份强大源于何处,是不是来自古老习俗的感召,让人们敬畏神灵、敬畏生活、敬畏万物。而被钢筋水泥捆绑的城市,为了名利孜孜不倦的脚步中,敬畏渐远,坚守不在,回归无路。唯有回归心灵才能找到归宿。
四、迷人的语言魅力。
肖江虹的民俗三部曲语言的最大的特点就是生动鲜明,地域特色跃然而出,有时候会让人情不自禁捧腹大笑。例如,《傩面》中秦安顺好心做饭给颜素蓉吃,因为自己做的饭不好吃,还特意给颜素蓉解释说:“姑娘,我不会弄,以前都是你伯娘弄来伺候我,她手艺好,怪你运气差,吃不上她弄的饭菜了。”这原本是一个正常的家常客套话,说的人不过是谦虚一下,也表达对逝者的想念,听的人一般呵呵笑笑回答个:“你做的也不错。”或者:“人都去了想那么多干啥嘛。”可实际上颜素蓉说了啥,简直就是在接受范围之外,活脱脱一个“神来之笔”。
“颜素蓉笑眯眯地说:‘她弄的我更不吃。’秦安顺问:‘为啥呢?’颜素蓉说:‘你看她长的那丑逼样,鬼见了都怕。吃她做的饭?我怕我会吐哟!’没等秦安顺接话,颜素蓉接着说:‘不过我挺佩服你的,几十年和这样一个丑鬼睡在一张床上,你就不怕半夜醒来被吓死吗?’哈哈笑了两声,颜素蓉再接再厉,说:‘问你一件事,你晚上和她做那事的时候,你关不关灯哟!’刚遭雷打,接着又被火烧,灾难接踵而至,秦安顺喘不过气来了,他满脸通红,嘴唇剧烈抖动,两手交互狠命握着,看样子想搏命。”
《蛊镇》中,王昌林、细崽和偶遇的乡民对话的情节也是让人捧腹不止。村上多年未有人进出了,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气。王昌林和细崽看见七八个人从远处走来,这是三年来看见的第一波人,让王昌林激动到喉咙都哽咽了。王昌林努力和对面的人打招呼,喊了几声“哎,路上的,赶场啊!”都不得人答应。细崽站起来长声吆喝道:“对门的,我日你家十八代祖宗。”那几个人就站住了,回了句:“我才日你家十八代祖宗。”这话才算对上了。王昌林膜拜地看着细崽,确信这个六岁的娃娃的确是有资格做他爷辈的人。接着“老草包、猪狗不如”等乡间滋生的词汇让这次对话圆满完成了,王昌林心中说不出来的舒坦,仿佛新婚之夜。
其二是语言朴实却生动。如《傩面》里一群百岁老人趁着阳光唱一出傩戏的描写。
“……七八颗花白的脑袋低垂着,口水牵着线长淌……口水擦净,儿孙们掏出傩戏面具……往老癫东们面壳上一套,天地立时澄明。……唱毕,数颗脑袋整齐地一垂,神仙还原成了凡人。”
这里对傩村百岁老人们钟爱傩戏的描写可谓朴实生动,精准到位。这是一个好的作家对于语言精雕细琢的表现。语言极其有魅力,那股从内而发的方言气质让同一片土地上成长的人能读到了骨子里的感同身受。
其三是叙述节奏把握很到位,娓娓道来或者激烈前行,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将读者的“视线”拉回作品。这一点就像是现在影视作品中喜欢采用的平行叙述法,将两个故事或者多个故事同时穿插叙述。在《蛊镇》里王昌林通过细崽脸上胎记与蛊镇地形的探索穿插叙述,诡异又迷人。《傩面》中秦安顺念念不忘的过往与傩村的现实交叉前行,玄幻又传奇。《悬棺》中村民们的坚守和离开的相互纠葛,不舍又温暖。
归根到底,正是有了对心灵归宿的追寻,民俗三部曲才散发着文学不朽的魅力。